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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驅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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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 驅魚

暮色沈沈,既是春暮,也是日暮。

而暮色之下,風聲呼嘯,穿街入巷,混合著呼喊聲、尖叫聲、甲胄與兵刃的摩擦聲、腳步聲、門窗開合聲,將北半部半個燕京城卷在了一起。

燕京不是沒有這般亂過,大約十四年前與十二年前,都發生過類似的動亂。

十四年前那一次,乃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親自率兵破了居庸關,然後直接帶著二太子斡離不與麾下驍將婁室並發燕京,聽到這個消息,蕭德妃與耶律大石倉促自古北口出逃。當此態勢,劉彥宗、左企弓、虞仲文這些燕京大族,一面禮送蕭德妃與耶律大石等人出城,一面連夜控制城防,待到天明,金太祖完顏阿骨打來到城下,眾燕京漢族首領則大開城門,從容請降。

恍惚間十四載已過。

現在回頭去看,那一次燕京大變中的主要人物裏,金太祖阿骨打病死、二太子斡離不病死、名將婁室戰死,蕭德妃為遼天祚帝所殺,耶律大石西走立國,虞仲文、左企弓為反覆叛將張覺所殺,劉彥宗因為卷入粘罕與阿骨打兩派內鬥郁郁而終。

端是物是人非。

至於十二年前那場動亂,卻沒有了燕雲大族的身影,最起碼舞臺中央是沒有的,這是因為早在那之前,劉彥宗和左企弓就都曾經力勸阿骨打不要將燕京交與趙宋,等到交還之後,這二人與大儒虞仲文更是幹脆棄家從金,寧可暫時離開了祖輩世居幾百年的燕京,也不願意做南方臣子。

實際上,那一次動亂主要發起者是郭藥師,常勝軍統帥郭藥師察覺到大宋的虛弱與可笑,也察覺到了金國主戰派的南侵之意,所以決心降金,他將時任燕山府路轉運使呂頤浩綁架,裹入軍中、帶到金國,一直靖康之變才給放回,以至於被呂頤浩視為生平之大恥。

而也就是那一次,當郭藥師率常勝軍大部叛亂之際,常勝軍八營中的巖州營將領劉晏卻沒有半點動搖,堅持率本部留在了大宋,也因此得名‘赤心’。

現在呂頤浩與劉晏卷土重來,郭藥師被粘罕玩弄到一無所有,卻沒有直接去死,只是隱居錦州,其子郭安國尚為平州守將,依然在側,倒也算是另一番故人前緣將續了。

“外面出了什麽事情?”

燕京西南面的宮城內,一處偏殿中,年方十八歲的金國國主完顏合剌正在與恩師韓昉認真討論著什麽,相對而言,一旁的樞相秦檜雖然得以坐在一把位置很近的椅子上,卻始終不能參與其中,直到合剌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嘈雜,忍不住出言詢問。

沒辦法,人家是打小的師生,你秦檜算什麽東西?何況你一進來就說大太子讓韓尚書跟你走?把國主的臉面放哪裏?

“臣去看一看。”秦檜絲毫沒有猶豫,竟然直接起身,然後與幾名侍衛一起匆匆出門,宛如門童一般。

合剌與韓昉各自看了秦會之背影一眼,然後繼續低聲交談起來……這同樣沒辦法,這二人雖然是情同父子的師生,但此時卻不是在說什麽個人的問題,韓昉需要為三大族存亡考量,要說的話都是下午時分三家商量好的,而合剌身為國主,也需要為‘國本’考量。

“韓師傅。”

見到秦檜離去,合剌幹脆換了稱呼。“不可能讓皇伯父留在燕京打一仗的,這是讓他白白送命,四伯父和六叔也不行……依著朕說,恩師與左、劉幾位,乃至於三家全族,何妨一起隨我們出塞暫避?當年鄆王(劉彥宗)不就是選擇跟隨太祖暫時離開燕京了嗎?”

“不一樣的。”韓昉也滿目疲色。“當日鄆王他們是知道遲早還能回來,而且只是離開此城去平州去大定府,都是周邊的地方……今日這局勢,不說一去不回,便是會寧府那般路途,便無人願意……再說了,真有萬一那一天……”

“陛下!”

韓昉尚未說完,剛剛帶著幾個侍衛出去的秦檜便匆匆折回,而且遠遠言出驚人。“快躲一躲吧……有大股亂兵入宮了!”

“哪裏來的亂兵?!”合剌到底已經十八歲了,聞言非但不慌,反而有些發怒。“燕京已經到了這等境地了嗎?”

“不錯!”韓昉頭皮發麻之餘也趕緊出言,卻明顯帶了慌亂之態。“左劉幾位絕不會往宮城派兵的!秦相公莫要亂說!”

“這種事情臣難道還能說謊不成?”秦檜無奈在偏殿中攤手以對。“陛下若不信,直接問侍衛便是……亂軍確系已經進了宮城!而且是從東、北多處先後湧入!大小也不一,最大的一股估計有千人以上,正在入宮路中。”

幾名心腹的禦前侍衛絲毫沒有反駁插嘴的意思,外面的嘈雜聲也越來越近,合剌終於有些慌亂了。

而韓昉也面色慘白起來。

“陛下,聽臣一言。”

秦檜喘著粗氣上前走到合剌跟前言道。“剛剛韓尚書呵斥於臣,自然是以為來的亂軍是燕京大族所領的新軍,他們也的確有這個動機,但恕臣直言,外面真不一定是左、劉兩家……”

合剌且不提,韓昉倒是微微一怔。

“而事情危險就危險在這裏,現在根本不知道是哪一方引兵進來了,甚至可能是多方一起進來……”秦檜言辭懇切。“臣今日就不說什麽‘身懷利刃,殺心自起’,又或是‘奇貨可居’等誅心之論了,只說一句‘君子不立危墻之下’……若是後者,若是多家在宮中火拼起來,陛下千金之軀,又能如何呢?須知刀劍無眼!”

合剌面色漲紅,一時想斥退對方親自出去喝止亂兵,一時又覺得對方說的極有道理……當日在尚書臺,從太祖時代便與太祖分庭抗禮的都元帥粘罕就那般死在亂錘之下,也給他這個年輕國主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“陛下。”

就在合剌猶豫之際,倒是韓昉忽然拽住了這名剛剛成年國主的袖子。“秦相公說的對……陛下暫且往宮城西南深處躲避,且容臣等在此試探一二,若是局勢穩定下來,來者可控,陛下再出面也不遲。”

合剌聽到老師說話,心中稍微安穩,便點點頭,然後抓住對方手來:“既如此,朕先去尋皇後,恩師在這裏也要保重。”

說完這話,看到秦檜,合剌覆又上前握了一下秦會之的手:“秦相公也辛苦了!”

秦檜與韓昉各自點頭,然後一起向兩側躲開,又一起向殿中立著的甲士示意,殿內外甲士倒是八成跟上,匆匆護著合剌便從側門而出,往宮殿深處而去。

一時間,只剩下四五個人,也不知道能不能撐住。

眼見著合剌消失在暮色中,殿中燭火之下,韓昉這才松了一口氣,坐下身來扭頭相對秦檜:“秦相公,咱們是主動迎上,還是等在這裏?”

“等在這裏吧,這裏亮堂。”秦檜喟然以對。“大不了等亂兵到了再迎上去做個姿態……韓尚書,若真是你們燕雲兒做的事情,還請務必保我一保。”

韓昉剛剛恢覆了一時血色的面孔再度慘白起來,但也只好胡亂點頭。

畢竟,事到如今,他還真不知道外面的亂兵是哪一家,只是按照常理推測,還真就是劉左兩家最有動機,指不定就是劉筈因為弟弟劉萼死的不明不白,表面與自己約定只取武庫,私下卻動了劫持國主的惡念。

便是那些看似安穩的其餘燕京大族,怕是也有充足動機……奇貨可居嘛。

只能說,如今的燕京太亂了,而且也被那位趙宋官家逼得太緊了一些,以至於各方勢力都有自己訴求,又相互制約和鬥爭。

就這樣,秦檜與韓昉二人一起並坐側殿之內不久,隨著一陣暮春之風卷入殿內,撩動燭火,搖曳不停的火光之下,兩人終於一起站起身來——因為這一陣風,直接將殿外的兵甲之聲卷入殿內來了。

當此之時,二人本能對視,都能從對方目光中察覺到那一絲理所當然的惶恐與緊張。

“快快快!進殿看看,護駕護駕!”

一個似乎有些耳熟的聲音緊接著傳來。

“似乎是撻懶元帥!”

秦檜長呼了一口氣,主動攔住韓昉。“我與撻懶元帥有舊,我先出去!韓尚書可以等一等。”

“辛苦秦相公了。”同樣聽到是撻懶聲音,韓昉也稍有釋然,但明顯沒有秦檜那般妥當,所以當即認可,甚至,他似乎還有些內疚起來。“其實今日事皆由我等而起,秦相公本不必牽扯其中的……”

“此時說這些已經晚了。”秦會之一邊搖頭一邊向外走去,儼然言之由衷。

似乎是在呼應秦檜的言語一般,腳步聲與明顯的呼喊聲已經來到殿外,而秦檜毫不猶豫,主動加快步伐向前,走出偏殿。

殿外火光燎繞,當先七八十人而已,為首者正是全副武裝的撻懶,而偏殿前的寥寥幾名侍衛則明顯有些手足無措,見到秦檜出來,方才好像找到主心骨一般。

“秦相公!”

見到走出來的人,撻懶居然也好像找到主心骨一般,立即迎上。

“元帥!”

秦檜也大聲喊了一下,然後立即上前,兩雙大手緊緊握在一起,這才徹底放下心來……你還別說,此時他們真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。“為何來宮中?從何處來?還有別人來嗎?”

撻懶會意,直接拖著對方走到殿外陰影中,低聲相對:“俺只有兩百人,銀術可也只有兩百多人,乃是按照你府中傳訊,趁亂速速從宮城北門、東門分路進來,尋得舊部打開門後才大張旗鼓……結果銀術可這廝到這時候還耍滑頭,等俺進來,他都只在外面鼓噪,一直紇石烈部的兵馬又動了才喊了他的老部下開門跟著進來……現在是俺的人先進來,銀術可和你妻弟馬上就到,紇石烈部兵馬最多,足足千餘眾,洪承旨應該跟他在一起,尚在後面……也已經要進宮了。”

“那就得快些了。”秦會之握著對方手,努力壓低聲音。“國主往宮中深處躲藏去了,應該是在皇後那裏,很好找……殿中人是韓昉,這是個好機會……速速殺了此人,只告訴國主是大太子下的手……至於國主那裏,大約還是要讓紇石烈太宇尋到手中,才能使大太子真正投鼠忌器。”

“明白!”

撻懶深點點頭,卻又些猶豫。“一定開殺戒嗎?一旦動手,便無回頭路了!”

“元帥。”

秦檜苦澀相對。“咱們便是能回頭,難道就有第二條路嗎?事到如今,正是要拉著所有人都沒有回頭路,咱們才有一線生機……快去吧!”

撻懶深呼吸了一口氣,便要轉身。

但也就是此時,秦檜忽然又拽住了他,然後在陰影中盡全力低聲相告:“還有……殺了此人後,能不能想法子把他的首級送到劉筈那裏?劉筈不行,韓府、左府,甚至隨便一個有兵馬的本地大族家裏都行!”

撻懶怔怔回頭,但只是一瞬而已,他便再度點頭,然後只將秦會之留在了陰影中,便向偏殿而去。

須臾片刻,風聲之中,撻懶擺出昔日元帥架勢,將那幾名宮殿侍衛喊道一旁,大肆呵斥一番,詢問國主下落,與此同時,數十名甲士則在一名瘸腿家將的帶領下趁勢湧入殿中。

“你們如何敢擅自持兵甲上殿?”

韓昉既驚且怒,同時又有了一絲來的太晚的明悟。“秦相公在何處?本官要見他!”

聽到此言,行到七八步外的一名瘸腿女真軍官直接止步,然後卻又在對方的驚愕中彎弓搭箭,只是一箭射出,便當胸將那位當朝帝師給釘回到了太師椅上。

女真重箭這般近距離射中要害,註定無救,但也不可能即刻死亡,唯獨胸腔疼痛難忍,卻又因為中在肺部,而且應該傷了氣管,以至於哀嚎聲艱難低沈。

好在這瘸腿家將早就得到明確命令,所以一箭射出,毫不猶豫,直接拔出刀來向前,只是兩名甲士按住,他奮力一揮,便將對方首級割下。

悶悶充斥了整個偏殿的哀嚎聲瞬間止住,取而代之的是血水如流,

可憐韓昉一代名臣,未曾像另一個時空中等到學生親政、位列宰執,便直接死在一支女真重箭之下,享年五十四歲。

而且,恰如撻懶所想那般,此人一死不足惜,怎麽死也都不足惜,卻使原本就陷入全面相互猜疑的燕京局面徹底不可收拾起來。

暮色與風聲之中,銀術可隨即抵達,緊接著是女真傳統六大部之一的紇石烈部兵馬……而紇石烈太宇聞得韓昉被‘大太子’直接處死並取走首級,而國主又不知所蹤後,根本不用洪涯提醒,便發了狠勁,下令去全力尋找國主,甚至連那個無頭屍首都懶得看。

事到如今,誰還不是個騎虎難下呢?

然而,千餘眾兵馬湧入湧入皇城內,燈火昏暗,一時也免不了趁機欺淩宮女,掠奪寶物財貨之事。

倒是撻懶與銀術可,身為昔日統兵元帥一級的人物,深知以眼下實力不足,而且國主註定只能是紇石烈部控制才有效,便幹脆趁著兩個合紮猛安的殘餘都被大太子調走,宮衛群龍無首而且分布零散,大肆收攏,以作壯大。

二人心照不宣,一個自東往西,一個自北往南,順著宮墻,聚眾不停。

這下子,整個宮城都混亂起來,動靜瞞都瞞不住,而宮城一亂,加上北面已經開始了軍事沖突,中央各處街道巷口又有各方兵馬小心防護……完全可以說,整個燕京城都已經熱鬧起來了。

“紇石烈太宇這廝想做什麽?!”

大太子府中,正在呵斥左淵的大太子完顏斡本聞得報訊,幾乎是驚怒交加。“紇石烈部想要做什麽?!”

“父王!”

當遼王震怒之際,卻有兩人一起閃出,而其中一人正是完顏迪古乃。“不要猶豫了!人心惶惶,當下重典,紇石烈部便是窺到我們行事優柔,才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!”

言至此處,迪古乃微微一頓,方才繼續言道:“父王當速速發兵奪回國主!同時請許我替父王將六叔請來!”

幾乎所有在場文武,包括大太子完顏斡本都微微一怔,但一怔之後,卻又無話可說——六太子訛魯觀,與死去的二太子一樣,母族正是紇石烈,而且六太子還是南面那位欽點的執政親王,與被判死刑的大太子這裏天然對立。

至於迪古乃此舉意圖也算明顯,正是要去探查訛魯觀是否也參與其中,若直接參與了不說,若沒有,也應該先控制起來,防止被紇石烈利用。

“烏林答尚書,你有什麽話要說。”半晌,還是大太子自己打破了沈默,卻是點名了與迪古乃一起出列的禮部尚書烏林答讚謨。

“殿下!”依然疲色難掩的烏林答讚謨誠懇相對。“從宋國官家那個條件送回來後,燕京城內便各方相互猜疑,難以善了,眼下這個局面,更是一發不可收拾……但下官還是想提醒一下殿下,紇石烈太宇也好,六太子也好,他們同樣立場尷尬……咱們該鎮壓鎮壓,該收拾收拾,卻總該心裏明白,大家都有各自難處……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是個挑撥離間的陷阱,還要遂了外人的心意。”

“我懂!”大太子斡本勉力點頭,卻又與對方一眼,顯得難掩疲色。“我懂得……”

“父王!”

迪古乃一時氣急。“這個時候,還要講這些嗎?無論如何,先控制局面、鎮壓了不穩再說!”

“那是你叔叔!”完顏斡本努力相對,卻又看向了一直在自己身前的另一人。“左副留守……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……你現在隨我兒去武庫見訛魯補將軍,替他勸降劉侍郎,若是願降,你們三家的事情我便不做追究!迪古乃,你隨左副留守去見訛魯補將軍,告訴他,若劉筈願降則降,不降也要速戰速決,即刻抽身回來!隨我一起去宮中。”

迪古乃與左淵幾乎齊齊想說話,但大太子根本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,只是覆又看向烏林答讚謨:“烏林答,你既那般說,便由你去宮中,先問國主安危,再問紇石烈太宇他到底是怎麽一個意思?我整備下兵馬,也馬上過去……對了,順便問秦相公去處。”

烏林答讚謨當即俯首,而迪古乃也無奈俯首。

倒是左淵,一時氣急:“大太子!我們不過是占據了武庫而已,還專門來你跟前求情,紇石烈部幹脆是據了宮城,劫了國主……結果,你們女真人之間這般大方,卻要對我們‘速戰速決’……今日這般舉止,便是熬過了燕京一劫,就不怕出了塞,今日在這院中的渤海人、奚人發下狠來,反手將你們覆滅在路上嗎?!”

大太子本想說自己對雙方都已經仁至義盡,但話到嘴邊反而覺得沒意思起來,因為他的確是以完顏氏第一,女真人第二,並未將燕地漢人視為什麽要害之處。

於是,只是擡手催促對方離去。

然而,左淵立在那裏,又哭又笑,卻根本不願移動。

迪古乃見狀,蹙眉來拽,兩三次後,依然無法,一時徹底大怒,便忽然拔刀,奮力朝對方脖頸處斫去……唯獨其人年紀尚小,氣力不足,雖是突襲,卻只將對方從肩膀上砍到脖頸側,弄了個半死,然後在地上打滾哀嚎。

一片混亂之中,眾人措手不及,紛紛又去看火把下的大太子。

大太子只覺得滿身無力,只能朝一側的蒲查胡盞揮手。

蒲查胡盞嘆了口氣,上前拽住準備親自上去補刀的完顏迪古乃,自有數名甲士上前,將左淵按住,輕松一刀了斷。

人死了,也就死了。

實際上,很多人都猜到今夜不會善了了,甚至此時北面和宮城裏說不定已經出了很多人命,但事情發展的那麽迅速,死人這麽快在眼前出現,還是一位理論上在哪裏都能體面的‘大人物’,終究讓在場的所有人有些不是滋味起來。

就在左淵因為情勢激化而被輕易殺掉的時候,紇石烈太宇以及完顏銀術可、完顏撻懶、秦檜、洪涯等人也尋到了十八歲的國主,外加才十五歲的裴滿皇後……有秦檜適時指點,完顏撻懶收攏了部隊後,立即便尋到此處,並引來了紇石烈太宇。

“韓師傅在哪裏?”

在幾乎所有人一起行禮後,鼓起勇氣的合剌正色追問。

眾人面面相覷,撻懶如何會將在場的侍衛帶來?而其餘人雖然隱約猜到和問過,但也都無證據,何況到了眼下這個地步,進宮之人都有些心照不宣之態,所以一時無人應答。

“秦相公!韓師傅在哪裏?”火把之側,立在中宮臺階上的合剌直接點名了。

“陛下節哀。”秦檜當場下跪俯首。“韓尚書已死!”

合剌一時難以置信:“剛剛不還與朕和你說話來嗎?而且為何只殺韓尚書,不殺你?”

“陛下。”

撻懶忽然也開口。“臣親眼看了,首級都被取走了……應該是要送到遼王那裏覆命去了,秦相公本就是遼王派來找韓昉,或者正是秦相公來找韓昉不能成,這才引來殺身之禍。”

合剌腦中一片空白。

“陛下。”秦檜也勉力相對。“此事未必是遼王親自下令……臣來時,力主鏟除所有不穩之人的乃是遼王殿下長子迪古乃,並非遼王殿下本人,否則臣何至於此?所以,真未必是遼王親自下令……”

火光之下,合剌面色一時陰晴不定。

“陛下。”

這個時候,隨著洪涯在後方推了一下,早已經騎虎難下的紇石烈太宇也上前拱手行禮。“其實這就是臣等現在過來的緣故……臣等不是興亂的人,而是大太子那邊行事過於激烈,為求自保,只能來陛下身側……當然,也是確實憂心有人作亂,會牽扯官家,所以來護駕的意思。”

合剌看著滿院的火把,聽著外圍宮城內那根番停不下來的動靜,一時艱澀相對:“你們想讓朕怎麽保你們?又準備怎麽保朕?朕雖年少,卻也知道,夜間亂事一起,又出了人命,誰也把握不住一個刀劍無眼。”

“陛下,”在撻懶與太宇二人的逼視下,銀術可終於出列,拱手建議。“宮城太大,我們區區千把人,再加上宮中侍衛,也不過是兩千眾……到時候一旦發生沖突,根本守不住不提,只怕正如陛下所言,刀劍無眼……所以,陛下何妨移駕尚書臺?那地方外墻高大,面積稍小,便於防守。而且內中也有大殿,方便安置宮眷。更重要的是,尚書臺居中,方便向各方發布旨意。”

合剌一時猶疑,很顯然是被韓昉死亡的訊息給弄懵了,這是好事,也引得幾人紛紛準備開口來再勸。

“我不去!”

然而,當此時機,國主合剌明明要被說動,其人身側才十五歲的裴滿皇後卻忽然吊起眉毛,毫不猶豫的表達了反對意見。“什麽刀劍無眼,只將中宮封起來,遼王難道還會殺了國主和我嗎?還是說國主不去,你們便要動手脅迫?真要說刀劍無眼,離開皇宮去尚書臺的路上才是最危險的……這時候,應該先遣人去遼王府上詢問韓師傅的事情。”

合剌聽得此言,居然本能頷首:“皇後說的是!”

而在場諸人,從秦檜開始,有一個算一個,面面相覷之下,也一時無言以對。

這個無言以對,倒不是說沒有言語駁斥皇後,而是說面對忽然殺出來的皇後,誰也沒有準備。再說了,對著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……有言語又如何呢?

而且這國主才多大,就知道聽老婆說話了?

無奈何下,紇石烈等人只能硬著頭皮‘派出使者’,然後又回身連番來勸。

但正如幾人擔心的那樣,裴滿皇後小女孩脾氣上來,死活不願意挪窩,合剌也在皇後的堅持下稍微恢覆了一點清明,準備等自家伯父兼養父回信……說到底,國主和大太子遼王殿下之間,還是有充足信任基礎的。

一番折騰之下,始終不能成功,以至於秦檜、洪涯還有跟著銀術可抵達的鄭修年三人,外加已經沾了血的撻懶,趁機在暗中討論,幾乎已經要攛掇著紇石烈撕破臉了。

但是,根本來不及施行,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,紛亂之中,紇石烈部的一名軍官居然直接來到中宮院中,當著國主和皇後的面告知了正在苦口婆心的紇石烈太宇一個消息——禮部尚書烏林答讚謨奉遼王之命過來面聖。

甚至更糟糕。

須知道,紇石烈部本就沒有什麽特定目標,一開始過來都是洪涯催過來的,當然沒有什麽私下的言語與紀律,而以烏林答讚謨這種官職外加烏林答部領頭人的身份,他只要不帶兵,誰會阻攔?誰敢阻攔?

沒錯,想都不用想便知道,烏林答讚謨馬上便會出現在中宮院中了,攔都來不及了。

“秦相公,若說起韓昉,俺該怎麽講?”

趕緊從臺階上溜達下來的撻懶都有些慌了。

“只一口咬定是大太子動得手,只是此時很可能沒來得及將首級送到而已。”秦會之也只能這般說了。

而果然,二人剛剛串供,那邊身心疲憊到極致的烏林答讚謨便出現在了視野之內。

“烏林答尚書。”

見到又一個可靠臣子到來,合剌一時大喜,但旋即想起韓昉,覆又在臺階上肅然起來,然後遙遙相呼。“韓尚書的事情你知道嗎?”

烏林答讚謨一聲不吭來到禦前,先是微微拱手,然後便擡頭環顧四周,目光從臺階兩側的紇石烈太宇、完顏撻懶、完顏銀術可,以及陰影裏的秦檜、洪涯等人身上一一掃過,這才再度拱手:

“陛下!韓尚書的事情臣不清楚,但是現在武庫那裏訛魯補將軍已經跟劉筈劉侍郎刀兵相見了,左淵左副留守也被迪古乃當眾給砍死了……”

所有人都目瞪口呆,合剌更是身形微微晃了一晃,裴滿皇後更是嚇了一跳,直接躲到合剌身後。

“總之陛下,今夜亂象已經止不住了,而且必定還有人在渾水摸魚。”疲態盡露的烏林答讚莫努力言道。“但所幸無論哪一方都沒有公開對陛下動手的膽量,所以依著臣看,陛下與皇後留在滿是漏洞的皇城,反而無益,何妨移駕尚書臺,仗著那裏易守難攻,熬過今夜再說?”

“真是天助……”

暮色之中,借著忽然卷起的怪風和中宮院外依然嘈雜的動靜,後背滿是冰涼汗水的秦檜忍不住咬出了幾個字,然後卻又迅速咽了回去,然後認真去看徹底失措的國主夫婦。

“狗屁天助,分明是大局如此,亂象一起,便要分崩離析。”更後面的洪涯聽到那幾個字,卻沒有秦會之的隱忍,當即一聲冷笑。“仔細想想,烏林答氏跟紇石烈氏比起來,除了實力稍遜,到底哪裏有區別?就因為死了一個弟弟,便要拿全家全族來賭氣?說不定還要指望官家開恩要回屍首呢……今夜事,已經有五成把握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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